处心积虑想要帮助总理去做一些什么 当我们学校作为西城区红卫兵的核心力量出现在“文革”舞台上的时候,我们与海淀红卫兵的背景有一个很重要的不同。如果说毛主席的光辉强烈地照射着海淀红卫兵,那么在西西城区红卫兵,像四中、六中、八中这几个重点学校,则一直有一个人的身影在浮动,这个人就是周总理。记得当我们终于明白刘少奇已经肯定保不住了的时候,有一次我问李三友,或者是戴小明,我记不太清楚了,我问他们现在该怎么办?李三友抑或是戴小明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无奈的语气中透着坚定,说:“还能怎么办?紧跟总理呗!” 这时海淀的那批“首创红卫兵”已经让江青和陈伯达给搞得蔫头搭脑,中央文革整天催着他们去打倒刘少奇,但他们磨磨蹭蹭,避着,躲着,死活也不上那个套。而西城区红卫兵起来之后,却是一番气冲霄汉的景象。当时四、六、八三个中学联合起来,成立了一个“纠察队”,专门纠察红卫兵。李三友号称“李铁笔”,两个月中连写了十三道“通令”,口气大得不行,不许抄家,不许打人,不许抢文件,不许斗干部,不许这,不许那,居然声动海内,各地的批斗浪潮一时敛息了很多。而这一切的中心思想,就是要保住刘少奇。 也就是在这一两个月中,周总理办公室主任周荣鑫与纠察队建立了联系,批拨了一个办公地点,作为纠察队的总部。董良翮和陈晓鲁都成了纠察队和总理之间的联系人。至少有两个月的时间,也就是在1966年的8、9月间,北京最混乱的时候,周总理通过这个纠察队做了一些别的力量完全做不到的事情。“文革”中,第一个被群众打死的部长是煤炭部部长张霖之,事情发生得很仓促,令总理措手不及。打手主要来自煤炭学院的大学生。不久冶金部部长吕东又被群众围住,准备带到冶金学院去批斗。当时被批斗的人,一旦落到学生手里肯定没命。这时纠察队接到总理办公室的紧急通知,冶金部的干部随后就赶到了纠察队。董良翮已经集合了一批队员等在那里。我们学校的袁塞路和国少庄也去了。他们后来给我讲述了那天的情况,简直是惊心动魄。他们只有十几个人,面对数千群众,居然就挡住了这股洪流。“红卫兵”是毛主席支持的,更何况来的还是红卫兵的“纠察队”。这样对峙了整整一夜,群众才散去。 还有一件事则很离奇,那是宗教学院的学生造反,将香山碧云寺的佛牙掘了出来,说要砸碎,先开大会“批斗”佛牙。也是接到总理办公室的通知,但纠察队正好没人,值班的赵胜利只好只身前往。他赶到现场说明了身份,那里的群众与和尚居然也就让他将佛牙取走了。我问过赵胜利,佛牙是什么样,他说他也没看,装在一个纸盒子里,就用书包这么卷了回来,交给了西城公安局。 在这一段时间里,纠察队处理了不少这样的事。在所有这一切的事情中,都可以看出周总理的影响。纠察队的这些头头脑脑们,眼睛盯着总理,耳朵听着总理,猜测着,揣摩着,分析着,力图跟上总理的思路,只要总理有一点意思就直接出手,处心积虑想要帮助总理去做一些什么,我们今天想起来,仍然可以感到这群忠心耿耿的孩子是多么的可爱。而当时手边有这样一支可以直接影响“文革”运动的力量,对于四面楚歌的总理又是多么宝贵! 但是后来纠察队却在群众中留下了很恶劣的印象。这里面除了江青、陈伯达和中央文革的妖魔化以外,我们自己也发生了严重的问题。先是唐双津他们的那些抄家活动,最后则是一些纠察队员不去纠察红卫兵,反而卷在普通红卫兵中一起去造反抄家破四旧,不久,有纠察队员打死了人。这一下事情就闹大了。
伤痕文学将复杂的历史简单化了 “文革”前,毛主席和刘主席的二元中心在人们的心目中是神圣的革命象征,“文革”中一朝倾覆,当时曾令我们痛心不已。毛刘周的三位一体则是我们的信念,也在“文革”中四分五裂,同样使我们备受煎熬。在那些所谓的峥嵘岁月中,周总理曾像父亲一样与我们朝夕相处,他神话般的完美人格就近在咫尺地展现在我们的眼前,那是令人震撼的人间奇观。很多人直到今天想起他来还会一掬热泪,后来我常想,在那些伤痕文学中,谢天谢地,我直到现在还不认为我的小说也属于此类,人们总是将“文革”中的人分成两种,一种是整人的,一种是被整的,所以“文革”的历史就是魔鬼与良善的搏斗。但是在这个历史性的浩大事件中,有没有更复杂一些的人呢?当然有,而且绝大多数的人其实都是这样的。 由于红卫兵死活不肯打倒刘少奇,毛主席终于决定将这些“小将”一脚踢开。这都是一些吃香喝辣惯了的干部子弟,在“文革”初期又是这样的炙手可热。现在一下子落到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地步,立刻就疯狂了。就我知道的情况而言,红卫兵在溃散以前可以说完全失控了,他们呼啸成群,到处惹事,特别是在群众面前瞎折腾,展现他们的优越感,引起极大的社会反感。这些孩子一边与中央文革对抗,一边和普通群众叫板,丧失了最起码的纪律性。风气就这样败坏了。这不但令群众反感,连我们自己也觉得颜面扫地。 红卫兵和纠察队中的很多人不甘心就这样退出政治舞台,又成立了一个“联合行动委员会”,简称“联动”,参加者都是一些极具叛逆性的成员。这时理智派还想力挽狂澜,但已经没有人再听他们的了。1966年12月26日,“联动”选在毛主席生日那天成立,我去了,那其实是一个狂热的誓师大会。我们学校的李三友、戴小明和张小刚代表纠察队在大会上做了一个联合发言,主张不管运动怎么发展,都要首先承认我们自己的错误。他们这时避免激化矛盾,其实是对的。但大部分人作了相反的选择。北大附中有我一个初中同学叫项东平,原来是一个很腼腆的人,这时却是“联动”的首领。他指着正在发言的戴小明他们对我说:“你们学校是怎么搞的?江青连刘主席都要打倒了,还检讨我们的错误?我们没有错误,是毛主席犯了错误。”我吓坏了,这是我在“文革”中听到的最放肆、也最勇敢的言论。这其实也正是联动的内部口号之一。我知道红卫兵在劫难逃。那天开完大会我就溜了号,但有几千个“联动分子”前去冲击了公安部,被干警打了个屁滚尿流。联动又反复纠集,前后六次冲击公安部。后来我们听说正是这件事让老人家彻底震怒了。于是从海淀的红卫兵到西城区的纠察队,所有首领人物一网打尽。 所以红卫兵运动真的是很复杂的。但我们不管是文学作品,还是历史研究,却没有一篇文章写出过这种复杂性。我们还说要认识历史,从这样的文章中认识不了历史,什么也认识不了。伤痕文学之所以没有历史价值,就是因为它将这些复杂的历史简单化了,简单到了幼稚的程度。 “文革”前的作品就是这样简单化的,将历史归结为善与恶的冲突。“文革”后,我们的认识还是这样。这就真的应了马克思的那句话:“在经历过一场惊天动地的革命后什么也没有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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