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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九十二岁的生日比哪一次都过得排场。院子里搭了一个席棚,街道上搭了一个席棚,一次就可以坐二十桌客人。早晨六点就开始坐第一拨席。不仅松陵村人来给祖父祝寿,南堡乡政府的李乡长和乡党委王书记也来了。凤山县政协和凤山县民政局来了领导不说,还给祖父做了匾。小车停了半个街道。高音喇叭里的秦腔戏如同皎洁的月光一般给祖父的生日宴席上撒下了一派清辉,欢庆的气氛罩住了松陵村。 第二拨席坐毕,祖父坐不住了,他在院子里的席棚中看看,又去街道上的席棚中看。吃饭的客人一看见祖父都站起来说:祝老寿星长命百岁。祖父笑着说:大家吃好,喝好。父亲一看祖父在席棚中,就对祖父说:爹,你去躺椅上躺着,县政协王副主席打来电话说,等一会儿要来。祖父说:知道了,我看看,谁还没有来。 其实,祖父只是在找广顺。 第三拨席坐上了,广顺还没来。祖父没有给父亲打招呼,到村子西头找广顺去了。 这时候的广顺正坐在房间低头垂泪。前几天,广顺还在孝奇的媳妇跟前念叨给祖父祝寿的事。刚念叨毕,七岁的孙子病了,高烧发到了四十度。孙子在村医疗站吊了三天液体,广顺身上的钱花得光光精。那二百多元还是祖父给他的,他舍不得花,一直装在身上。清早起来,广顺踌躇再三:不去给祖父祝寿,他过意不去,也失了人情;要去祝寿,他连买一斤糕点的钱也没有,他失了面子。怎么办呢?广顺由此联想到自己破麻袋一样浑身是洞的日子,不由得伤心落泪了。 孝奇的媳妇翠翠还算贤慧,没有撂下两个孩子出走。 孝奇领上那女孩儿远走高飞之后,知书达理的广顺曾劝儿媳另嫁人算了。他知道他的儿子靠不住。公公这么一劝,儿媳反而不走了,她不忍心丢下两个孩子,也不愿意将公公一个人撂在家里(广顺的女人十年前就过世了),广顺就和儿媳硬支撑着这个家。庄稼人没有钱没法过日子。翠翠一看,村里有人在县城卖面皮能赚钱,就在家里学做面皮。面皮做好之后,由广顺拿到县城去卖。 广顺毕竟老了,笨手笨脚的,而且没做过生意,在县城跑了一个月,只净赚了二百多元。那天,街道办事处的人刚收过卫生费,城关镇政府的几个年轻人又来收卫生费了。广顺本来就没卖几个钱,憋着一肚子气。他一看,几个年轻人不讲理,硬箍住要钱,就指住他们,用粗话乱骂。那几个年轻人哪里吃他这一套,他们一拥而上,几脚将他的摊子踩烂了。广顺没再和年轻人辩理,他走进了县政府,叫着县长的名字,大骂一通,把几只尚好的碗碟和铁锅摔在县政府院里,回到松陵村,结束了他的第一次做生意。 当天晚上,广顺到我们家里来,把他骂县长的话给祖父学了一遍。广顺说:三哥,你看我还有啥活路?祖父没吭声,吃了一锅烟,磕了磕烟锅说:人只有把人不当人活才能活出样儿来。广顺咂着祖父递给他的纸烟,低下头去思忖…… 祖父走进了广顺家的院门。 还是那豁豁牙牙的土墙,还是那硬挺的破旧的厦房,贫穷像瓦棱上的青草一样顽固地生长在这个家院里。祖父喊了两声广顺,上了厦房的台阶。翠翠上地去了,两个孙子去了学校,院子里寂然无声。祖父撩起门帘一看,广顺坐在炕沿默然垂泪。广顺一看是祖父,叫了一声三哥,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祖父说:一个人坐在家淌啥眼泪?走,快去坐席。广顺说:我活得没脸见人了。祖父说:咋能说没脸见人?今日个没谁都行,没你老七不行,走吧。广顺说:三哥,你看我……他双手抖了抖,祖父似乎明白,他要说什么。祖父说:咱两个还计较那一斤点心?跟我走。 广顺跟着祖父来到了席棚中。广顺被祖父推到了上席。 吃毕早饭,广顺和祖父坐在院里说了一阵子话。广顺说他有点头晕,祖父以为是他喝了几口酒的缘故,就叫他回去了。 广顺是吃中午饭的时候“中风”的。 广顺坐的是第一拨席。和广顺坐同一桌席的几个老汉看见,广顺拿筷子的手有点犟,还以为他右臂有麻达。广顺拿起筷子,夹了几次,把菜夹不到筷子上。他勉勉强强地夹上了菜向胳肢窝戳了戳,没有送到嘴里去,就从凳子上溜下去了。祖父听见了人们的喊叫声之后,急忙向街道上的席棚中走。这时候,广顺已被一个年轻人抱起来了。祖父叫了一声广顺,广顺睁开眼看了看祖父,嘴张了张,说不出话来了。 广顺被年轻人背回了家。 祖父和父亲随之撵来了。父亲已吩咐人去村医疗站请牛医生。 不一会儿,牛医生背着出诊包来了。他给广顺量了量血压,听了听心脏,说广顺是脑溢血。祖父问牛医生:能不能去县医院?牛医生说:出血太多,不行了,恐怕耐活不到天黑了。快给他准备后事吧。广顺没有棺材没有老衣。翠翠在柜子里翻了翻,连一双半新不旧的袜子也没有。祖父给父亲说:你派几个人到县城去给你七爸买老衣抬棺材。父亲说:你不用操心,七爸的后事我来安排。 晚上,父亲给祖父请来的戏班子刚开了场,在欢快热烈的乐曲中,广顺咽了气。广顺临走前,祖父正守在他跟前——本来,他应该坐在戏场里去听戏。广顺闭上眼以后,祖父化了两张纸钱,他未给广顺盖遮脸纸之前看了看他,祖父叹息道:广顺呀,我不该打你一烟锅的,给你额颅上留下了个疤。几十年过去了。祖父还记着他那一烟锅。祖父是第二次提起陈年往事的。 广顺倒下头之后,父亲派人四处去找孝奇,找了三天,没有找见孝奇的人影儿。有人说,孝奇领着那个女孩儿卖淫被逮捕了;有人说,孝奇贩毒被同伙打死了。谁知道呢?大儿子福奇的电话倒是打通了,他借口自己生病回不来。村里人都说,福奇怕回来担负丧葬费故意不回来。谁知道呢? 父亲掏钱安葬了广顺。 安葬广顺那天,本该由儿子来摔“纸盆”(盛烧纸灰的瓦盆),既然儿子没在跟前,就由孙子来摔。按照我们那里的说法,儿子摔纸盆表示后继有人。纸盆一定要摔碎,越碎,表示人丁越旺盛。广顺七岁的孙子头顶着纸盆,由翠翠牵着手,走在送葬队伍中。到了村子外面十字路口,执事的叫广顺的孙子摔。广顺的孙子从头上取下来纸盆双手端着向棺材上摔去了,纸盆没有破,在地上圆圆地滚了一圈。翠翠一看,将纸盆拾起来交给儿子,吩咐儿子再摔,儿子第二次还是没有摔碎。这是村里人没有见过的事情。村里送葬的庄稼人不由得唏嘘感叹,亲人们的哭声更加悲凉了。祖父一看那情景,一声叹息,枯瘦的眼泪含在眼眶里,硬是没掉下来。 原载《延河》杂志2005年第6期转载《小说月服》杂志2005年第9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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